“行走西昌 品味建昌采风行”专辑作品之十四丨阿来:西昌新城中寻古城建昌
编者荐语:
在中华文明的浩瀚篇章中,建昌古城以其独特的历史价值和文化底蕴闪耀其中。行走西昌·品味建昌采风活动,我们邀请多位权威专家,知名作家,从历史考古、建筑艺术、文化传承与保护等多个角度创作出系列文学作品,深度剖析建昌古城的前世今生。
以下文章来源于四川省直作家 ,作者听作家的声音
四川省直作家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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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走西昌
品味建昌
编者按
一座古城,古韵悠长。生生不息的历史文脉,在时间的更替中,被设计师寻踪,被建造师重现,又被作家们用发现的眼睛,去感悟去书写。西昌即建昌,建昌亦西昌。这座承载着人间烟火与多民族文化交融的城市,在阿来主席等14位四川作家的脚下, 通过近距离、多视角、沉浸式的方式,用他们细腻的笔触将一座古城的历史文化、自然风光与时代气象、人文故事,将古朴与现代、多元文化的碰撞与交织,在历时两个多月的连续推送中,呈现出古城“日与夜”的不同风采,深入人心。
“行走西昌,品味建昌”,作品专辑暂告一段落,但863年的建昌古城,还将迸发更加生动的活力与光华。
西昌新城中寻古城建昌
文丨阿来
西昌,第一次去是三十多年前了。
去开一个文学方面的会。于成昆铁路乘火车去。卧铺车厢里摇摇晃晃一整夜,过桥穿洞。周克芹老师下铺,我中铺。趴在上面头朝下,听半倚半坐的他谈将写的一篇小说。语言、场景、情节、人物,不是高头讲章,是腹中的真酝酿,是真文学的发生。
谈完,已是下半夜了,车过乌斯河,车过甘洛。讲累的人,睡了。
我睡不着。年轻的思维被激发了,一个人坐在包厢外走廊上。山中铁路,一会儿入于隧洞,黑暗中回声轰响;一会儿,高桥深涧,山影幢幢,参差的天际线上,可见璀璨星光。
车过越西,车过沪沽,天亮时,西昌到了。
一座新城,那个时代,一切惟新,路是新的,楼是新的。庐山上本来该老的庙,也是新盖成的。旧,只在奴隶制博物馆中,也是对新的映照。凉山社会,一步跨千年。
再后来,去凉山,去西昌,新现实之外,也慢慢发现旧的过往。
最早发现的老或旧,是村野里的大石墓。在安宁河谷,不意间遇见。这种墓葬很奇特。以天然巨石为墓壁和墓顶石,石头重达数吨至十数吨,墓顶石横卧,宽两三米,长度更在十米上下。这些墓,不属于今天任何一个当地族群,但与他们相依相伴,已经千百年了。学术界的发现,却迟至1975年。我在喜德县见过两处,一处,一个村前的大树下面;一处,在田间一条灌渠旁边。
在西昌,四处问询,遇到一位专业人士,参加过发掘这种墓葬。说大墓中清理出来的遗骸,每一座都有几十上百具。推测是二次葬。就把单个死者的遗骸集中起来,二次埋葬。这种二次葬法,又叫捡骨葬。这些人是这片土地上先前的栖居者,邛人。
这就很老了,两三千年前。
司马迁《史记·西南夷列传》:“西南夷君长以什数,夜郎最大。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,滇最大。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,邛都最大。此皆椎结,耕田,有邑聚。”
汉朝的时候,蜀人司马相如知道邛人的情况,因为他妻子卓文君老家临邛,地名就是临近邛都或邛人的意思。汉武帝因此问司马相如那里的情况。
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中说:“相如曰:‘邛、笮、冉、駹者近蜀,道亦易通,秦时尝通为郡县,至汉兴而罢。今诚复通,为置郡县,愈于南夷。’天子以为然,乃拜相如为中郎将,建节往使。”
司马相如不辱使命,“通零关道,桥孙水,以通邛都。还报天子。”
零关道,也称清溪道,今天所说南方丝绸之路四川这一段。桥,名词动用,就是架桥。孙水,即造成了大凉山一条宽阔富饶河谷的安宁河。
这个族群,留下一个用他们族称命名的邛海,早已消失于历史烽烟中了。
再打听,西昌还存有大石墓中发掘出的文物。
去看大石墓中文物时,发现了西昌的老城墙。
以前不知道西昌市还有老城墙,这一回去,发现文管所的文物陈列,就在城上。
城确实很老了。长在城墙缝里的榕树,根如巨掌,把大片城墙抓握扶持。树冠开张,为老墙和下面有水井的街道撑开大片荫凉。
去时是早上,水井和大树的风影使得周围一派清新,一派宁静。
从城墙侧的石阶拾级而上。到了城上,下方一个瓮门,形制完好如初。顶上,该是原先城楼所在,一排瓦顶木窗的朴素平房。大石墓文物就陈列在其中一个房间。
我看见了邛人使用过的器具。石器、陶器,都是生产生活用具。铜器以兵器为主,戈和剑之类。还有玛瑙珠、玉环等装饰品。晚期大石墓还出土有铁器,与汉代铁钱:文帝四铢钱和宣帝五铢钱。之后呢?就没有之后了。
看完展陈出来,站在城门之上。
原先就知道西昌城古,却不知道还有如此完整的城门。不止城门。主人引我沿城墙走,这回清楚看见了,城墙延伸出去很长,只是被杂乱无章的房屋掩没了。城下两边,好多民房都靠城为墙。城墙上宽数米,也盖了房子。站在城头,看得出原来老城街巷的隐约格局。只是原先的深宅大院,变成了大杂院,各种材料的临时搭建,杂乱无章。主人说,不止一次,政府也想动工恢复古城原貌,但老百姓也要遮风挡雨之所,安置动迁,耗费不赀,政府几次规划,又几次束手。何况老城中还间杂而起了一些水泥楼房,是各种单位办公场所,或员工宿舍,拆迁起来,牵扯更加复杂浩繁。
对此,我并不悲观,心想这个规划肯定有实现的一天。
世上的事,怕的是没有。没有古城,没有恢复的想法。而这里,老城还在,又有恢复的想法,这就有实现的一天。
时代前进,认知进步,求新是进步的必须。但旧与老,曾经也是新的,也是人类社会演进的实证。
再到西昌,说是开始折迁了,一位力主其事的领导陪着,夕阳西下时分,到恢复了的古城墙上走了一趟。城下水井依然,城墙上老榕树依然。那些掩没了城墙的杂乱建筑,已经拆去一些,亮出了一段城墙。城墙是老的,两边的雉堞却是新的。走出一段,前面还有杂乱建筑,恢复工作还没有做完。陪同的领导说,难点还在下面城中。老宅院中的乱搭乱建还未清理,城中单位也需要搬迁,更重要的是,旧城恢复,如何措手,从设计到实施,还需进一步切实筹划。
我说不能如以前的一些古城古镇,过于商业化。老城开发文旅,应尽量保存古城生活气息,原住居民不能尽数迁移。
那天晚上,被朋友引去一家老院子吃饭。主打菜是鸭。自古有名的建昌鸭。
当地养鸭历史久远。西昌附近礼州汉墓中,出土的陶塘上已有四只鸭子的图案。忘了是见过实物还是照片。
旧《西昌县志》记载:“鸭古名鹜,雄者羽毛美,雌者次之,县人挨户饲养,用为筵宴上品,重为四五斤。其肉、肝及卵,气味之美,为他省之冠。虽著名之苏鸭、闽鸭,亦不及所谓建鸭、建肝是也。鸭肉若用盐腌之成为板鸭,则美不可言矣。”
忘了那家老院子,是张家还是李家。也不知是在城墙里边还是城墙外面。品尝的是正宗建昌鸭。板鸭切块,皮肉之间,那一层油,不腻还添香。也有新鲜鸭子,一锅炖了,肉嫩汤鲜。那天,引我注意的,是这家人的院子屋子,虽老旧得有些颓败,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精心构建的格局。窗户门楣,还依稀看得出考究做工。问主人,说是明朝将军之后。我被引至堂屋,墙上挂着朱元璋下的御诏,这家人祖上明朝初年征戍建昌有功,皇上褒奖。问御诏何来,答是从博物馆复制来的。还说,祖宗墓地还在邛海边上。
我揣度,这建昌鸭,也该是随卫所军民一道从江南移来的吧。这个揣度后来得到证实。曾昭抡《大凉山夷区考察记》,也写到了这鸭:“板鸭是西昌一种特产,据称制法是从南京传来,味甚鲜美。不过夏季天气较热,乡下人不赶鸭子到城里来。他们在夏秋季把鸭子好好喂肥了,制成板鸭,冬天到城里售卖。”
西昌有城很早。秦汉时已有邛都。
某年春节,乘船到邛海上去看开海。船工说,那个邛都,如今淹在邛海深处。说有善于潜游的村民,在湖底发现过古城的遗存。《后汉书‘西南夷列传》也说:“邛都夷者,武帝所开,以为邛都县。无几而地陷为淤泽,因名邛池。”
也就是说,汉武帝时就设治的邛都,因为地震而陷落,积水成湖了。
但人类生生不息,历史并未中断。
唐代在邛海边设越嶲郡治。唐懿宗咸通元年(860年),越嶲被南诏攻占,设建昌府。宋代,未入中土,在大理国属下。元朝时天下归一,设建昌路。王朝迭代,明兴而元亡,明太祖洪武十五年(1382年)改建昌路为建昌府,属云南行省。洪武二十七年(1394)置建昌卫,改属四川。明代实行卫所制度,以大量江南移民实边。
新来的军民四处筑城,当地族群,初见城还不很习惯。这从彝族史诗《勒俄特依》里可以窥见一斑。
朝廷建政筑城,是行使王权,王权是强制:“兹若进监狱的地方。”“能干的人,上坛掌权的地方。”
城市体积庞大,功能多样。教育文化,移风易俗有关教化:“兹莫用书的地方”,女人说汉语的地方”。
而商业形态,直指肉体,诱导欲望:“巴九来喝酒的地方。”
用书对兹莫当然是好。而酒,对于巴九就未必了。
还是好奇,还是要向城市张望,还是渐渐习惯:
“站在安宁场,望见西昌城。西昌这地方,背当烈日晒,腹部起水泡。水牛黄牛并着犁,犁时在一起,犁完各走各。彝汉相交杂,出门在一起,回家各归各。”
今天,重新显露的老城墙,就是明朝所筑的那座城。那城也不是一蹴而就。旧县志上说:“明洪武中建土城,宣德二年(1427年)包砌砖石。”
明朝衰止,继之以清。雍正六年(1728年),裁建昌卫设宁远府,置西昌县。此城西昌之称名自此开始。
民国时期,初裁西昌县并入宁远府,旋又裁府复置西昌县。
一次我离开西昌,在机场遇到当地同行何万敏,开玩笑怪他从不请我吃饭。他说,下次请喝茅台。不过,他说,他还藏有一套清代所修《宁远府志》,意思是要我二选一。再到西昌,便是我请喝酒,他不食言,果然把《宁远府志》送到了我手上。
“史在博文,志在记详”。
果然该志对建昌古城格局描述甚详:“明洪武中建土城,宣德二年砌以砖石,高三丈,周围九里三分,计一千六百七十四丈。后据北山,前临邛海,左带怀远河,右潆宁远河。四门:东曰安定,南曰大通,西曰宁远,北曰建平。”
读过,再走西昌,理解就加深一层。
再走西昌,都会去那老城墙上走走,看建昌古城恢复的进展。
也因这个原因,认识设计师施飞。这个看来要扎根四川不走了的下江人,多年浸淫古城古镇复建,经验丰富,自我要求也高。几次聚谈,看他建昌古城的设计图稿。他电脑上还有立体的动态演示。一街一巷,一院一房,我都暗暗和志书对过,确认无误。古城建成开街时,接到邀请,因事没去。
第二年,去西昌参加大凉山国际戏剧节,去城中朋友家夜饮。得知已经部分恢复的建昌古城就在他家隔壁。于是只小饮。饮毕,便进去走了一遭。想看和施飞的设计图相比有没有走样。一砖一石地看过,一院一房地看过。和施飞谈话时,他老说质感和气息。而这质与气的造成与弥散,正在这街、巷、院、房的一砖一瓦,一门一窗,一树一井之间。匠心出自诚意,匠心成就细节。还在一家院子里喝茶,普洱茶韵悠长,让人想起漫长时光。想起从前驿道连接的一座座城池。昆明、会理、喜德,在西昌的南边。北边,过大小相岭,零关道上,是越西、汉源、雅安、邛崃、成都。想起有些城还有城墙,比如会理。大多数城的城墙已经没有了。最后,登上建平门,看城中人家,尘世灯火;望城外山河,天上星汉。
不由得想起杨升庵的过西昌诗:
老夫今夜宿泸山,惊破天门夜未关。
谁把太空敲粉碎,满天星斗落人间。
当夜,我未住城中,宿在泸山下的邛海之边。果然是星斗璀璨,倒映在邛海水中天上,只是那星汉灿烂,还加上了西昌傍湖楼群的半城灯火。
前两月,应施飞约,一队写书人组团去游复建的古城,我也去了。
坐新通车一年多的动车,白天去的。车行速度提高不少,过峨眉就进山了。不时可以望见一段老成昆路,货物列车穿行在桥隧之间。新路线一样在丛山穿行。还是经过那些地方,峨边、甘洛、越西。经过那些地方时,想起沿公路行经过的一些地方,都在零关古道上。过甘洛,想起海棠古镇。过越西,想起登相营。穿小相岭,想起它的最高峰,俄而则俄。这时,列车冲出丛山,安宁河谷豁然开敞,西昌到了。
西昌行,新城之中访古城。
西昌很新。西昌西站很新,航天路很新,宽阔街道旁来自异国的蓝花楹很新。
西昌很老。
邛都,沧海桑田,已陷于湖中,和邛人一起消失。
再后来,叫了越嶲,又叫了建昌。建昌古城的复建,把历史打开了一角,行于其中,思接千载。千古兴亡事多少,邛海波荡千秋月。
这一回,专为体验一番建昌古城的白天与夜晚。
白天,穿街进巷。都挑名字就包含历史信息的。街:涌泉街、府街、仓街。巷:前营巷、后营巷、翡翠巷、九皇宫巷。街前有院:张家大院、何家大院、萧家大院、马家大院。巷中有井:豆芽井、梅花井、大水井、胡家井。探头看井,想看往时间深处,扑面升起的凉气滋润清爽。
在某一家恢复的老院落,饮茶座谈,还有产于安宁河谷地的时令水果,比它处的同类,不止于甜,显然富含更浓果香。这当然是因为西昌的阳光,和清洁的安宁河水。
再去另一家老院落,小饮酒,吃饭。天井的太平缸中,浮着朵朵碗莲。
其间说到恢复的曲折艰难。当然难,老城沦为芜杂,至少在民国年间就开始了。新政权百废待兴,又财力不继,只好挤占公共空间。作于1941年的《大凉山夷区考察记》就记录了这样的情形:
“城厢各庙,类皆已成公共机关,旧坛子会装上了新醋。这些庙宇中,最大的一座,当推武庙,里面新设西康省宁属屯垦委员会。文庙也很宽敞,现改为三民主义青年团西康支团部及西昌分团部办公处所。城隍庙里,目前驻有军队。庙前一片大坪(俗称城隍坝),用作操场及公共体育场。三清宫改成了警察局。璤珉宫(即川主庙)改成了市商会,里面还附设一座戏院(新新舞台),剩下来只有一座古老的白塔寺,依然如故。”
在民宿中住了一晚。夜半醒来,想去城上走走的,却躺着没动,倒想起白居易《城上》诗中的两句:
“为君慵不出,落尽绕城花。”
城中,三角梅开花。街上,银桦开花。山上,杜鹃开花。
截两个唐人诗,合成四句,作为结束吧:
影繁晴陌上,烟重古城隅。
言罢相与行,行行古城里。
作者简介
阿来,藏族,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、民族和宗教委员会委员,中国作协副主席,四川省作协主席,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主任。2018年,凭借《蘑菇圈》获鲁迅文学奖。2000年,凭借《尘埃落定》获得茅盾文学奖等。出版长篇小说《空山》、长篇非虚构作品《瞻对》、长篇小说 《云中记》等数十部文学作品。